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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陳老師是我同學,大四這一年出國去當交換學生。在他離開台灣前,他問我要不要接一個家教,是他之前帶的學生,我隨口問:「喔?怎麼樣的學生呀?」

        「六年級,胖胖的很可愛。」

        「確定?」

        「確定。」

        「嗯......,好!」

 

        於是我接了我人生中第一個家教,小傑。小傑今年六年級,是個自閉症的可愛男生,他就讀國小的普通班,但是平時接受資源教育服務,通常學校會稱為「資源班」、「潛能班」或「學習中心」等名稱,為了要去除資源班給人帶來一種標籤化的影響。

        它是一種介於普通班與特殊班之間的特殊教育服務型態,主要是為就讀普通班而在學習上、適應上有明顯困難而需要特殊教育服務的學生而設置。

 

        至於我上課的地點,則是小傑的媽媽跟學校課後輔導班借了教室的一角,我們就在那裏進行每週兩天的家教課程,另外兩天則由我朋友擔任家教老師,我們帶著小傑寫作業,並教他最令他頭痛的數學。不知道怎麼,小傑每次一見到我的第一句話都是:「陳老師哩?」我總是回答他,陳老師去國外當交換學生了,我在想或許小傑以為我是幫陳老師代課,所以我都會跟小傑解釋,我就是他現在的老師。事後這件事都朋友間拿來開玩笑,說陳老師對小傑的影響深遠,永遠忘不掉。

 

        後來幾乎每一週,我都要聽見自閉症的小傑問同一個問題當做那天的開場白。

        「陳老師哩?」小傑看著我。

        「陳老師哩?」這次我突發奇想,他明明就知道答案,於是我反問他這個問題。

        「陳老師出國去當交換學生了。」對嘛,我就知道他知道,都已經過一個月了。

        「那我是誰?」我故意問他。

        「小周老師!」他的師尾音還拉長,捲舌不明確的小傑,聽起來就像「小周老絲」。

 

        爾後每一次上課他還是會先問我陳老師的去處,然後有時候我會回答他,有時候會故意問他陳老師去哪裡,或是一些更難的問題,譬如說,你猜陳老師去甚麼國家?你覺得陳老師什麼時候才回來?小傑以後也想出國讀書嗎?去哪裡讀?讀甚麼?可愛的小傑有時候會回答我,有時候不知道怎麼回答就會安靜一愣一愣地,讓人發笑。

        我想,這或多或少都跟他的自閉症特質有關,一但他之前認定了陳老師是他的老師後,就很難改掉這樣的連結,甚至會覺得看到我就代表陳老師不見了,所以他才會一直問,但是我私心還是期待著他有一天會直接跟我打招呼,叫我一聲小周老師。

 

        小傑的記憶能力很好,他很神乎其境的可以記下過去某年某月某日是星期幾,而且誤差不超過一天,如果我問他2010年的5月25日是星期幾,他可以回答出星期二,夠厲害吧!

        小傑的興趣是搭公車,他有他喜歡的公車號碼,而且會隨著年紀增長而改變,更有趣的是,他可以記得他搭過的公車開過甚麼路,A路接到B路再到C路......,然後也記得他知道的所有公車路線。有時候沒事,他會突然問我手機是多少、車牌號碼或是生日日期,這種數字型記憶,不知道為甚麼小傑總能記得清清楚楚,而且幾乎不用複習。

 

        他的早期家教老師跟我分享過一件有趣的事情,那是某一年的暑假,老師安排了一系列的閱讀計畫,結果有一天輪到閱讀A繪本時,小傑說他看過了。老師心想,我還沒帶他讀過這本呀,莫非是他不想讀而找理由?於是老師問他是甚麼時候看過的,想不到小傑竟然回答了另一位老師的名字,然後說出了更早期家教老師帶他閱讀的日期。

        這位老師,我的學姐就去翻小傑以前的聯絡本,找到他說的日期後,的確就是那本繪本!小傑如此異於常人的記憶能力真讓人吃驚,有時候不得不甘拜下風。

 

        但是,小傑卻又不是所有記憶能力都很突出,被唐詩時還是需要像大家一樣默背個幾輪,甚至是透過手抄來輔助記憶;英文單字則是完全不行,小傑會將英文字母顛倒記憶,這反而有一點學習障礙的特質,所以對於小傑來說,英文果真是一門藝術符號呀!

        回到語文上,在中文的構句以及理解能力上,小傑的程度就明顯比同年齡的學生低落許多,他無法說出完整、充滿逗點的長句子,也無法理解一篇落落長的文章在說什麼,所以我就要幫助他練習造長句子、有邏輯的句子,有時,我也會透過段落上的引導幫助小傑理解文意,進而看懂課文。

 

       上課時,我會將最主要的時間放在數學上,這也是小傑媽媽請家教老師的主要原因,希望老師能夠進行個人化的教學,因為學校的數學課節奏比較快,團體上課也比較難顧及到學生的個別需求,特別又是像小傑這種特殊需求孩子。

        有一次我與小傑的班導師聊天,我們聊到老師對小傑數學能力的期待,他說他期待小傑能跟著大家一起上課就好,很多作業並不用特別強求,也不一定要寫完,因為小傑可能用不到,而且太難。我點點頭,導師建議我可以出一些簡單的數學運算題目,結合推理訓練小傑的思考力,不要受限於學校進度。

 

        老師這麼說也有其道理在,回家後我與小傑的媽媽談這件事,小傑的媽媽知道導師的立意良好,但是她覺得小傑還可以試試看,她想挑戰小傑不要放棄國小的課業,儘管六年級數學已經不簡單了,還是要試試看小傑擁有多少能難耐,能夠成長到甚麼地步!

        「再試看看吧!」媽媽說,「請老師盡量幫小傑複習,盡量學會學校課程,謝謝老師!」

        「好,媽媽我知道了,沒問題。」在訊息回完這句話後,我知道小傑的潛能還沒用盡,我們還可以一起努力:你努力學會,我努力把你教會。

 

        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,一週又一週,一月又一月;常常,小傑上課的眼神會飄走,或是寫一寫題目就停下來發呆,需要我提醒一下他又能馬上回歸專注;

        常常,他也會看著我因為眼鏡上有反光,而想要拍我的眼鏡(自閉症喜好光影刺激),需要我一再告訴他這樣的舉動不禮貌,要學習控制自己的手;快要進入青春期了。

        常常,他也會想要去碰女生的手,摸一下女生的頭髮、或是衣服,學期中小傑還因為亂碰女同學而被老師責罵,我想他一方面是好玩(總有些同學會慫恿他這麼做),覺得有趣,一方面也是因為賀爾蒙促使的好奇心,需要我一再提醒他、告誡他,如果想要認識女生可以去找對方說話,但不能隨意摸別人,無論是身上甚麼部位。

        這件事讓我發現特殊教育學生的性別教育也非常重要,除了要教他認識男生女生,更要教他人與人之間的禮貌與尊重,當年紀小的智能障礙孩子做出不適當的行為可能還會被諒解,但是年紀漸長後,這些行為可能就會成為他的致命傷。

 

        期中考結束那天,我來到學校一看他畏畏縮縮的樣子就知道,他今天應該挨罵了。導師帶我到教室後方,跟我說小傑今天因為數學考不好,偷偷更改考試的分數結果被他發現了。

        其實像他那樣粗糙的塗改考卷成績,任誰都會發現,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。果然,那天他被導師處罰,並且被寫聯絡簿,小傑一看到我就跟我說:「不要寫聯絡簿!」

        他的意思就是可不可以不要寫聯絡簿,我猜他一定很害怕被媽媽罵,害怕我又寫了一次會加重他的處罰,「但是你知道自己做錯了嗎?」我這麼問他。

        「小傑知道錯了。」小傑一貫地用第三人稱表示「我」。

        「你甚麼地方錯了?」

        「小傑不能亂改分數。」小傑一臉認真。

        「你原本考幾分?」

        「52分」雖然小傑回答的很快,但我知道那不是他的分數,那可能是小傑期望的分數,或是說「他與父母約定要進步的分數」,不是他真正的分數。

        「不是喔,小傑,我是說你『原本』考的分數。」我板起嚴肅的臉孔,加強了重音。

        「14分」他小小聲回答。

 

        我內心竊笑了一下,竟然是14分,那他修改的也太多了吧!不被發現真的很難。

        原來小傑上一次數學剛好考的比較簡單,他考了50分,因此這次就與父母約定要考52分,但是六年級數學對他來說真的很困難,因此我對於對這樣的分數不是很意外。

        經過幾番溝通後,我告訴小傑,老師可以跟你一起訂正錯誤,學會這些數學,但是小傑考幾分就是幾分,絕對要誠實,不能自己更改分數。

        「摁摁,好。」小傑認真的點點頭

 

        我想起來過去我們一起面對四捨五入的畫面,四捨五入的概念無論我怎麼教小傑,他就是分不清楚那些數字要進位,那些數字要捨去。

        有時候他記起來了,但是一寫題目又搞錯了,我用盡各種方法教他都沒有成果,有一次甚至還突發奇想的編了RAP跟他一起唸個幾輪,最後事實證明唸RAP也沒有用。前面的四捨五入不會分辨,後面數學的單元就會越來越困難,因為四捨五入已經變成解題的「某一項」技巧罷了,還要結合其他技巧哪!

 

        然後是速率,是圓面積、圓周長,是扇形面積還有取概數......,當有一天我們又遇到四捨五入的技巧時,小傑竟然,又搞混了。

 

        當下我真的怒了,口氣已經有點不耐煩:「怎麼又忘記了?我不是教過很、多、次、了、嗎?」有時候粒粒分明的聲音最可怕。

        「3是進位還是捨去?」小傑沒有回答。

        「3是捨去啊!我說過,1、2、3、4是進位還是捨去?」聲音顯得其促又大聲。

        「你為什麼又搞錯了?」我險些拍桌。

 

        那天教室很安靜,小傑沒有回答我一句話。

 

        「沒有教不會的學生,只有不會教的老師。」這時候,這句話浮現在我心裡。

        這是我大三那年,因為一門課所需,訪談一位在國小特教班服務二十年的資深老師,他相信障礙程度再嚴重的學生、教學環境再困難,都不能成為學生無法學習理由,因為總有辦法的!只要老師肯去思考,肯去問別人,肯去改變自己,那學生一定能夠學的會;而那句話,是他在訪談結尾用來勉勵我的話。

        「呼......」我吐出了一口長長的氣,大約十秒鐘的長度。那時候教室一樣安靜,可以聽見一吸一吐的呼吸聲,小傑依然呆呆的看著習作。

 

        他眼神透露出挫折,好像是在說:「我真的搞不清楚嘛!我真的忘記了。」

 

        你到底在想甚麼呢?你很挫折嗎?你是不是真的很努力但還是記不得?

 

        「好,小傑,沒關係,我們慢慢學一起把他學會好不好?」我振作起來,轉換一種情緒,用一種興奮的心情對他說話。

        「好!」他答的鏗鏘有力,我看見他偷偷瞄了我一眼,他意識到我剛剛生氣了,因此不敢看我。

        「小傑你很用心,你一定能夠學會的!知道嗎?」我再次加強語氣。

        「好,知道。」然後我看見他的肩膀漸漸鬆了下來,臉上的表情笑得很開心。

 

        那天以後,我知道再好脾氣的人都可能會因為一點小事而生氣;但我更多的反省是,我怎麼會因為小傑學不會就沒耐心了呢?當我生氣就是我向他的障礙投降了,他一定學的會,只是我還沒找到方法而已,只是他需要比一般人更多的時間罷了,只是目標期待需要修正而已,我沒必要生氣,小傑更不用氣餒。

        那次以後,我就再也沒有因為小傑學不會而有情緒過,我知道那些都是學習的過程!

 

 

        放寒假前最後一堂課,我停好機車,從操場走向小傑教室的路上,我還在想,今天要帶小傑做甚麼活動呢?剛考完期末考應該沒甚麼作業吧?還是我帶他來玩數學遊戲?或著是可以去操場運動一下!啊,對了,不知道他今天會怎麼......

 

        「小周老師!」此時從遠方三樓傳來響亮的呼喚,才正想著呢,而且他竟然直接稱呼我小周老師!太開心啦,這四個字點醒我在期末考中的低迷,嘴角不禁大大揚起。

        興奮之餘,我緩緩舉起我的右手正準備要回應他......

        「小周老師!陳老師哩?」一樣來自三樓響亮的呼喚!我看見一個純真的大男孩在遠方向我使勁揮舞雙手。

       唉......,真是。

 

       我的嘴角笑得更開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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